我們之間的美-世間感動
小安,你好。
那天你說,如果我們在美國相遇,就一起去阿拉斯加看極光。我說好的。可是你知道嗎?小安,我已經長大了,已經學會如何看待約定了。約定這種東西,成立于氛圍,結束于現實。它們作用于很久以后,不經意間被想起會覺得很美。它們的美不在于最終實現,而在于使人銘記。
五年前,你我約定去外地的寄宿學校念書。在那所學校等待你的日子里,我腦袋里想的全是跟你相遇的那一刻。如果在教學樓前跟你相遇,你一定會站在窗外,用口型喚我偷偷告訴過你的小名,我一定會慢慢悠悠走出教室,卻不小心撞歪一兩張桌子,忍著疼走到你面前,一手插兜,另一只手弄亂你的頭發,繃著臉問,怎么這么晚;如果在宿舍樓前跟你相遇,你一定會先打電話讓我往窗外看,我一定不會開窗,只是隔著玻璃偷瞄你一眼,然后用我獨創的三步下樓法蹦完每一層樓梯,卻在二樓停下來喘幾口氣,然后撓著腦袋走出宿舍大門,為了忍住不咧嘴而使勁往其他地方看;如果在操場跟你相遇……
你真正出現的那一刻,我卻忘了所有設計過的動作,傻了一般就知道笑。
那一刻多美啊。你直接溜到我宿舍門口,推開門,探進你掛著笑的小腦袋。我騰地坐起身,先是一愣,然后就樂個沒完,邊笑邊暗自感謝上帝讓宿舍沒有其他人。你走過來坐在我懷里,我聞著你的頭發,正想說“才兩周沒見又變沉了”之類的話來討打。你先我一步開口了,說你一會兒就走了,你父母又改變主意了,你只是來看看我。
你瞧,多美啊。
某天你突然打電話問,如果畢業時答應跟我在一起,我們現在會過著怎樣的生活。那是一個仲夏夜,我正在海邊散心,喝了點兒酒。你說出這句話,風忽然就停了,就這么神奇。到底是氣流撞擊所產生的幻覺,還是我喝醉了呢?
我找了一片干凈的沙灘坐下來,我說我們應該很快會分手吧,我們的個性太不合適了。我說的是實話。你說對,你也這么覺得。但是你瞧,我曾不顧一切地希望我們能在一起,現在得知你也曾考慮過這個問題,這是不是說明,或許某個平行世界里的我們真就在一起過呢?能有機會這樣想,這多美啊。
實際上,我們之間的美不止這些。我全都記得。比方說窩在你家沙發上看電影那次。可能太好看了,我竟忘記牽你的手。其實也沒忘記,說老實話,雖然你的手我牽過不少次,但每次再牽都需要鼓足勇氣。那次我沒鼓起來,是因為許久未見,怕你尷尬。沒想到你雖然眼睛盯著屏幕,手卻不老實了,不偏不倚塞到我汗津津的手心里。我長舒一口氣,似乎聽到了“啪嗒”一聲,像是安全帶卡進插槽里的聲音。
比方說爬到你家樓頂看風景那次。你隔著圍欄往外看。三,二,一,我心一橫,猛地從背后抱住了你。那是我第一次抱你。可你繼續往外看,看天看地看空中,看云看風看飛蟲,就是不看我。好像這一切是多么自然,又好像為了不傷害我而忍著。接著你說,如果恰好被衛星拍到,會不會出現在谷歌地圖上。后來我還真上網查了。有點兒可惜,并沒有。
比方說你剛從老家回來那次,第二天清早就把我叫到公園。有霧。我們在公園里看晨練的老人,我根據那些老人的動作給你編笑話。可能是因為霧,我們的膽子都變大了。你貼得很近,掰過我的胳膊搭在你身上。我有點兒發怵,下意識挪遠了一些。你把我拽回你身邊說,別裝,其實你也喜歡這樣是吧。我沒說話,手依然搭在你的身上,卻扭過頭看別的地方。別的地方,對,別的地方有一片竹林,晨霧中像一頭毛發松散的怪物。
……
但我印象最深的,是我轉學以后給你打電話的那晚。那晚燈光很暗,影子很涼。我們誰都沒說話,接起電話就哭,像提前商量好了一樣。我忘了誰先開始的,可能是你,可能是我,可能是我的影子。為了聽清楚你每一聲喘息,我拼命把聽筒往耳朵眼上摁,連鼻涕都不敢擤,怕把哭嚇跑了。我們就這樣,你一句我一句地哭著,怎么都哭不累,好像很幸福似的。在我的鼻涕流進嘴里之前,你說了句我愛你,這輩子唯一的一次我愛你。你知道嗎,小安,那一刻我很想死,就死在那一刻。
那一刻多美啊。
美得我竟有些失落,就像《食神》里薛家燕飾演的裁判,吃到那碗蛋炒飯時的內心獨白——這么好吃的蛋炒飯,以后吃不到該怎么辦。我甚至有些惋惜,這么重要的三個字竟被你脫口而出,這對我即將離去這件小事來說未免過于隆重了。
我這樣解釋,不知道你聽不聽得懂。如果用在代表你對我的感情上,這三個字確實重了。就好比我只得了安慰獎,你卻發給我一等獎的獎品;如果用在代表我對你的重要程度上,這三個字則剛剛好。是的,我有這個自信。以我的努力程度,足以在另一場叫作“誰是小安最重要的人”的比賽中獲得一等獎。雖然那場比賽我沒打算參加。
你曾說過,對你來說我是一個不能被任何人替代的人。我也明白,對你來說我只能是一個不能被任何人替代的人。這就是我在你這條道上可以獲得的最高榮譽。像一個終身被軟禁的國王。只不過這個國王當年不服,埋頭做著希望能感動他的天地的事,卻奢望他的天地不只是被感動。
對不起,小安,怪我,是我想要的太多了。
意識到這一點是在多年以后。在此之前,我曾在最無助的時候希望能有臺時光機,讓我回到過去,阻止最初的我遇見你。我真這么想過,我很慚愧。而我能寫下這些文字,證明那個最無助的我并沒有做到。我猜想,一定是未來的某個我提前回去了,他悄悄在那個無助的我面前放了一百塊香蕉皮,然后在暗中保護著最初的我,讓他有機會經歷這美好的一切。
想想吧,以我后來的性格,未來的我一定會摟著最初的我的肩膀,邊敲他的腦殼邊告訴他,你想要的太多啦,傻小子。而以我過去的性格,最初的我一定會彈開他的手答道,我要是不傻,你還會覺得這些美嗎?
是呀,小安,你瞧,這些多美啊。